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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带之肺的一叶

【HP】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八)

食用说明:这篇为伪乐评形式


原载于NME 一九八九年 十一月刊


1989年秋天,英格兰的空气里充斥着车库摇滚、迪斯科和重金属音乐。但在伦敦一些昏暗的小酒馆和录音棚里,一种全新的旋律正在形成。十月六日,在柯彻斯特的一家铁路博物馆,我见证了一支年轻、野心勃勃的乐队的诞生。

演出前的一周,我接到了米勒娃麦格的电话,她是我的一位来自学生时代的老友,邀请我参加不久后的一支新乐队发布会,并为他们做专访。如今每个星期都有层出不穷的新乐队冒头,但出于对米勒娃的信任,我还是决定搭乘上几小时的火车,去见见这支名叫掠夺者的乐队。

当我到达场地时,这里已经挤满了祖父祖母们和年轻姑娘(波特家发动的邻里力量),以及一小群打扮时髦的艺术学校学生。我们呆在一间四面都是红色砖墙的小房间里,室外是废弃的铁轨,停着一节阴沉沉的旧式火车头。发布会尚未开始,这儿没有更衣室,我只能跟四个年轻人在室外的铁轨边进行了简单的谈话。

大部分时间,是主唱詹姆波特和吉他手西里斯布莱克在说话。詹姆是一个相当高瘦的年轻人,穿着磨损过度的马丁靴,在发胶的作用下,那头倔强的黑发仍旧四处支棱。从言行举止中,能看出詹姆成长于受嬉皮/吉卜赛文化影响深远的家庭。采访过程中,他显得有点紧张,时不时用手鼓捣着自己的头发,但在这副孩子气的面孔下,涌动着革新的热望和惊世骇俗的念头。

吉他手西里斯布莱克-绝对是每个视男孩儿为洪水猛兽的母亲最糟糕的噩梦:灰得惊人的眼睛,俊美如纳喀索斯-在某种程度上跟他的主唱十分相似,高瘦,黑发,指尖溢出的旋律感;但在交谈过程中,我可以看见高傲和厌倦像云朵的阴影掠过山脉一样偶尔掠过他的脸。

贝斯手莉莉伊万斯是个典型的红发,我说典型,是因为她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和火爆的脾气。跟大多数摇滚乐手不同,她没有穿着紧身牛仔裤和脏兮兮的马丁靴,实际上,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会在台上把贝斯弹得像打冲锋枪一样的人。但她一开口说话,你就会意识到,这样的姑娘注定光芒万丈,让你在台下为她心碎的。

与其他三人随时准备着成为摇滚巨星的态度相比,鼓手莱姆斯卢平显得更平静。但眼前的一切显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一年前,他仍过着规律的生活,“摇滚”只是一个社交场合里抛出来的礼貌话题,现在,他已经身处一场音乐变革的中心。他符合我对大部分鼓手的认知,安静,脚踏实地,偶尔提出一些深思熟虑的看法。

那天晚上我跟乐队成员的谈话进行得轻松愉快,部分原因是他们都是友善、快活的年轻人,部分是因为他们对于展现自己有着令人吃惊的热情。波特和布莱克在少年时期曾同在一家戏剧学校就读,却由于“无可奉告”的原因主动退学。

波特说,他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觉得那儿看上去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每个人都穿得像弗莱迪墨丘利,长发飘飘,五彩斑斓。有个叫戴夫还是什么的家伙一直跟着他,在他的后脑勺叫嚷着什么,烦透了。然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布莱克,“站在那儿,留着史上最酷的发型,看上去好得不得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们注定会成为朋友。

我开玩笑这是“一见钟情”,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波特却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我猜你可以这么说。”

当我问布莱克对波特的第一印象时,他只是简单地说“大傻帽”,在我的追问下,他又补充道,“他是我在学校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们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对方,然后花了很多时间呆在一起恶作剧,听歌,练琴,抽烟,就是这样。”

俩人很快厌烦了学校里那些千篇一律的课程和穿紧身裤的嬉皮同学,躁动的情绪在他们的血管里跳跃,直到音乐的出现。

“有一天,詹姆给我放了鲍勃马利,我现在已经忘了是哪一首歌,但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发现,一直以来在我耳边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见马利的嗓音,我感到……宁静。”

“西里斯爱马利爱到发狂,然后我们去看了史密斯乐队的演出,那时我们不落下附近的每一场演出,为此逃了不少课——看完演出后,我对西里斯说,‘你想组一支乐队吗?’”

“‘如果穿高领毛衣的莫里西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呢?’”

他们花了10镑从同学手里买来一台二手的芬德,每天都霸占着学校的琴房,没日没夜地练习。波特还在学校的各个角落贴满了告示征求鼓手和贝斯,他们把宿舍当成了工作室,在那儿给前来应征的人面试。

“大多数人只是为了看热闹,”波特说,“有的人甚至连贝斯和吉他都分不清。彼得非常渴望能加入我们,可惜他什么乐器都不会。”

谁是彼得,我问道。

“一个同学。”布莱克说。

由于招募不到成员,他们的乐队计划暂时搁浅,一直到遇见莉莉伊万斯才出现了转机。

“我第一次遇到詹姆和西里斯时,正在给朋友的乐队帮忙,他们的贝斯手因为在屋顶上用气枪打信鸽①被抓了,所以我临时上台补缺。”伊万斯说,“詹姆和西里斯也在那儿看演出,表演的时候,我能注意到他们一直在台下盯着我看。”

“说实话,我们认为那支乐队糟糕透顶,但莉莉却使人转不开眼睛。”

“莉莉意识到我们在看她,我想她以为我俩是光头党。”布莱克说,“实际上我俩只是在台下不断发出惊叹,她太完美了!”

“他们在后台给我买了杯金汤力,”伊万斯微笑,“詹姆出了点洋相,但最终,当我们开始交谈时,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两个怪里怪气的家伙。”

男孩们毫不犹豫地邀请了伊万斯去参观“他们的”工作室,那是波特当时打工的地方,也是伊恩亨特曾经跟大卫鲍伊录制All The Young Dudes②的录音室。波特曾从爷爷留给他的遗产里拿出一大笔钱,和布莱克在这里录制了一张粗糙的专辑,里面充斥着青涩的吉他和弦和低保真的嘶哑声。虽然专辑不怎么样,但录音室的老板却对波特和布莱克相当欣赏,他提出一个非常慷慨的建议,男孩们可以在录音室里打杂,以换取每天独占录音室两小时的排练时间。

“那是个非常气派,宽敞的录音室,”伊万斯回忆,“但却不是我心目中的样子。我告诉他们,‘这很棒,但如果我们真的要组一支乐队,也许该更脚踏实地。’”

“当莉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没反应过来,”波特说,“然后西里斯看着她,‘你刚说了“我们”’,莉莉点头,‘对,我说了我们,’而我却还愣在原地!”

掠夺者就在那一天初具雏形。他们给乐队起名叫伤风(“因为西里斯小时候养的狗!”),接下来便是四处奔波着寻找合适的录音室,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寻找鼓手。

“在莱姆斯之前,我们大概有过……十一还是十二任鼓手,”波特说,“他们都糟透了。”

“十二任,”布莱克纠正他的队友,“莱姆斯是第十三任。”

“幸运数字,”波特笑了,“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你知道,我们在空白的那场演出差点就取消了,可我们最后还是出现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们最烂的一场演出,”伊万斯说,“鼓手是我朋友的十五岁堂弟,可怜的孩子,为了瞒着家里,从窗台上翻出来,差点摔断了脖子。”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那晚的演出了,”布莱克说,“我的大脑会自动删掉那些令人尴尬的记忆。”

但你们却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莱姆斯卢平?

“没错,”波特说,“莱姆斯看完了我们的演出,走过来对我说,‘我觉得你们的演出糟透了’,我心里想,噢,可怜可怜我吧,我的音乐生涯算是完蛋了。”

“实际上,我觉得他们棒极了,”卢平说,“我从来没听过贝斯和鼓能如此不合拍,主唱和吉他却依然还在调上。”

随后,卢平拾过鼓棒给伤风成员打了一小段When The Levee Break,他的即兴表演立即赢得了全部人的尊敬。

“你想象不出我的心情,在面试了无数个半桶水的小屁孩和只想赚点外快的占屋者以后,莱姆斯的出现简直他妈的让我泪流满面,他有爆发力,有技巧,最重要的是,他爱音乐,他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波特夸张地比着手势。

“他是我们的约翰博纳姆。”布莱克打趣。

我们的短暂会面结束了,有人过来通知乐队成员们该进去试音了,离开之前,波特对我微笑,“我不知道人们会对掠夺者产生怎样的期望值,但我们一定会打破它。”

这是相当自负的一句话,但他说话的方式却带着某种力量,让我不得不被这位踌躇满志的未来新星折服。

抽完烟后,我走进演出场地。前排的空位已经被一部分媒体所占据,我挑了个稍后的位置,没多久,掠夺者上台了。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起,整支乐队的风貌跟铁轨旁与我会面的年轻人完全不同,他们都板着脸,浑身绷得紧紧的,充斥着纯粹的能量,超乎寻常。

他们一共表演了三首歌,每首歌的风格都大相径庭,分别是Marauders, Two Way Mirror和Elevator Going Up③.

Marauders是一首糅合了民谣和爵士的小曲,田园牧歌式的风笛开场,旋律却在后半段急转直下,插入密集得窒息的鼓点和贝斯,卢平的耐力使他的鼓点既扎实又充满爆炸性。波特在后期从舞台中心离开,使整首歌变成布莱克的吉他独奏,他阴郁的扫弦将曲调变得惊人的灰暗和悲伤,最终旋律结束于一段长得过分,几乎令人不安的吉他噪音,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Two Way Mirror更像我们熟悉的吉他摇滚,但又有着细微的差异。它以卢平的鼓点开始,波特的声线和布莱克那不安分的、充满创造力的吉他完美契合,伊万斯惯常突出的贝斯在这首歌里几乎消失,这时我意识到了这首歌的独特之处-在波特弹奏的键盘中,有着水流声和其他无法分辨的采样(随后波特告诉我,这些声音素材来自他童年时期玩耍的湖边和学校操场)。值得一提的是,布莱克的和声是这首歌最美丽的部分,他为波特的嗓音叠加了难以置信的脆弱感。

Elevator Going Up则是一首非常成熟的曲子,在它出现之前,我几乎有点为掠夺者担心-他们需要更商业的歌曲抓住大部分听众的耳朵。它听起来像早期的The Specials,乐队加入的科拉琴元素让整首歌有点迷幻雷鬼的味道。他们的表演爆发力在这首歌中彻底凸显出来,波特几乎无法控制他的情绪,他一开口,仿佛成了一具被音乐控制的躯体,从喉咙里唱出的每句歌词都是他最后一滴炽热灵魂。布莱克在舞台左侧,闭眼弹奏着吉他,陷入纯粹的自我游离,那种游离恰恰验证了掠夺者的本质——一种对音乐的毫不矫揉造作的热爱,一种对突破和革新的热切渴望。

我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掠夺者这样的乐队,他们用自己的音乐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在这里你几乎能感觉到音乐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它的热度灼烧着你的脸,你的心脏跟随着伊万斯的贝斯一起跳动。这种激烈外放的表演形式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台下的听众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以免在这样的音乐里燃烧殆尽。

掠夺者乐队不能用摇滚乐简单定性,这甚至与音乐无关,这是一股新芽般的力量对一切牢笼的突破,它像一束微光,但却是生命里燃烧的核心。

有些音乐表演会改变你的人生。通常,你会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而那些最好的演出,你在身处其中时就会反应过来,砰!你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

掠夺者的发布会演出正是如此。

让我们为摇滚新时代的黎明欢呼。



TBC


注释:

①这个用气枪打信鸽结果被警察抓了的故事是真的(。发生在The Clash的鼓手Topper Headon和贝斯手Paul Simonon身上。

②实际上Ian Hunter和Bowie是否在伦敦录的All The Young Dudes并不可考,但Mott The Hoople的这张最为著名的专辑的确是由Bowie制作。

③Elevator Going Up这个歌名来自于The Clash的歌Koka Kola里开头的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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