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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带之肺的一叶

【HP】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十)

一九八九年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难忘,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柏林墙被推倒了;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劳伦斯奥利弗和卡拉扬;一个又一个年轻身影在历史的洪流里被冲散……对我个人来说,一九八九年的意义更为深远,掠夺者开了第一场发布会,发行了第一张录音室专辑,踏上了第一趟巡演……我换上了成对的鼓棒,搬到诺丁山,作息越发不规律,早上起床拉开窗帘能看到有人在我的公寓门口扎营。人们总说某某乐队是在一夜之间声名大噪,但这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它们悄无声息地发生着,然后,在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一样了。一开始,只是偶尔在收音机上听到掠夺者的歌,唱片店显眼位置摆放出了几张我们的专辑;接着,有新开的唱片店想邀请掠夺者当表演嘉宾,某支名气不小的乐队决心要我们当他们巡演的暖场乐队;然后是接踵而来的商业演出、电视节目——首当其冲的就是Top of The Pops节目组的邀约,我接到消息的那天高兴坏了,毕竟,那可是大卫鲍伊表演过Starman和凯特布什表演过Wuthering Heights的地方,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总躲在厨房里边写作业边跟着电视里传出来的音乐哼唱,能上这个节目对我意味着一切;最后,当我走在路上,我已不再是那个平凡无奇的、来自威尔士的药剂师莱姆斯卢平,而是人人为之侧目的“掠夺者的鼓手”。

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那篇激起乐坛强烈反响的NME采访发出来、收音机和电视机开始反复循环Two Way Mirror之前,我们早已踏上了一趟公司在八月就订下的北部巡演,意在推销上个星期发行的新专辑,基本上都是在一些镇上的小酒馆,废弃工厂改造过的演出场子和破旧不堪的唱片店门口的空地前表演。

那是一个无精打采的秋日早晨,我们上了一辆公司租来的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那里面又小又窄,我不得不跟我的鼓、扩音器和音响挤在一起,其他人也没比我好多少,詹姆和西里斯艰难地弯着腰坐在好几个大箱子上,脑袋时不时地撞上车顶。我们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莉莉,于是她全程不得不跟坏脾气的司机搭话,并确保他在山路的时候别开得太狠,以免我们的吉他手和主唱在到达演出场地之前就撞成了傻瓜。

我在车里靠看勒卡雷写的小说打发时间,詹姆在旅途的后半段借走了那本书,结果他彻底沉迷了进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在车里传阅这本书,试图跟每个人谈论里面的情节。但大家都不为所动,莉莉裹在她的冲锋衣里,用那台手提收音机(她去哪儿都带着它)大声地放着雷蒙斯的歌,西里斯则侧靠在车窗上,找出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对着飞驰的原野和河流发呆。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在成名前所获得的最后的一点宁静,因为一切都是从北部巡演开始改变的。

我们的第一场表演是在切斯特当地的一间酒馆,到达时已经临近傍晚,演出时间是晚上十点钟,于是打算在附近找点东西填饱肚子。我们当时都在破产边缘,没错,公司在提供一纸合约的同时也给我们开了一张5000镑的支票,上面写着“掠夺者”。问题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兑现。詹姆上一次去银行取现的时候,柜员看到这么大一笔钱差点儿以为是他偷来的,准备报警。最后,还是那位莉莉找来的律师告诉我们,得去银行开个叫“掠夺者”的账户,把钱存进去,这个建议倒使我们都犯了难,因为我们谁都没有银行账户,对金钱问题更是一窍不通,所以,那张5000镑的支票依旧好好地塞在詹姆一条很久没穿的牛仔裤后兜里,而我们四个人为了吃饭钱在切斯特街头犯了难。

“你们说,”詹姆翻遍了自己的口袋也只找到两张皱巴巴的过期火车票和半截火柴头,“戴夫会乐意跟我们分享他的金枪鱼三明治和百威啤酒吗?”

“我觉得他恨死我们了,”西里斯说,“因为你在车上一直找他说史迈利三部曲,那可怜虫巴不得一下车就跑得远远的,我敢打赌,他一定也觉得莉莉放的雷蒙斯难听到了极点。”后半句话显然是他自己的观点,莉莉翻了个白眼。“我还有三镑,够吃晚饭,但接下来十五天就可糟了。希望他们给我们订的旅馆里起码供应早饭。”她摊开手,掌心里放着一堆硬币。

“等一下,演出结束以后他们会给我们结账,不是吗?”詹姆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咱们今晚就有钱了!”

“很可惜,生意不是这样运作的,”我同情地看着他,“詹姆,那都写在跟公司的合约里。他们是提前付了一半钱给EMI才订下的演出,别忘了,我们已经以5000镑的价格把自己卖了出去。”

詹姆的肩膀垮了下去,那表情让我感觉自己像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小狗的尾巴。

“你们都是大傻瓜,”西里斯说,“还记得我们的职业吗?我们是他妈的摇滚明星,随时都能搞到钱。”

“你说的是什么?你不会打算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晚餐吧?”莉莉怀疑地看着他。

“如果事情沦落到那个地步,没准呢。”他扬了扬眉,我们都笑倒在地。好不容易,等大家都停下来,他才说,“我的意思是,人总是可以靠音乐吃饭的,亲爱的朋友们。”

每个人都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我哑然失笑。

“你是说,像以前那样在地铁口唱歌吗?”詹姆显得有些跃跃欲试。

“而前两天我们还在庆祝发行了第一张录音室专辑……”莉莉叹了口气。

“地下丝绒的第一张专辑还无人问津呢。”西里斯信心满满地说。“别想了,莉莉,再糟也比不上四个空空如也的胃。”

“好吧,你说服我了。”莉莉举起手,“我真的饿了,希望切斯特的人们行行好,不然恐怕四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在太阳下山之前就会陨落。”

“但我们不可能把全副舞台设备弄过去,也许只需要西里斯一个人就够了。”我说。

“詹姆和我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在那儿看起来太呆板了。”西里斯点头。

“那你们呢?”詹姆皱眉。

“我们可以带点趁手的乐器。”我指了指铃鼓和三角铁。莉莉叹了口气:“我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在街上摇铃鼓。”

“来吧,每个摇滚巨星的必经之路。”

于是我们真的这么干了。口袋里装着一纸5000镑的合约,却在地铁口开始弹唱起上周发行的新歌。那感觉事实上还不错。我们几乎没有在露天不插电表演的经验,所以哪怕吸引到了一个行人,也是很有成就感的。最后,不知道是切斯特的人们确实善良,还是我们真的表演得不错,一个小时后,詹姆放在地上的黑礼帽已经装满了硬币和纸钞。西里斯数了数,竟然有6镑,够我们大吃一顿了。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去他的EMI,咱们就开个面包车在英格兰边走边唱,说不定半年就把5000镑给赚回来了。”詹姆双手插兜,肩上背着西里斯的吉他,将帽子扣到脑袋上。

“这是我听过最蠢的主意。”莉莉把铃鼓装进口袋。

我们在街角的一间尼泊尔餐厅吃了纽瓦丽披萨和腌肉,准备结账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因为,餐厅里正在放着一首非常熟悉的曲子,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了,莱姆斯,你没事吧?”西里斯伸手在我脸前挥了挥,我摇摇头,竭力在嘈杂的交谈声里辨认出那段吉他——老天!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他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到底怎么了?请不要吓我,我们等会儿还得演出呢。是不是刚刚上的甜品坏了,我就说有股怪味——”

“詹姆!”我示意他闭嘴,用手指了指摆在进门处柜台上的收音机。每个人都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没错,他们脸上的表情证明我的听力没有毛病。

“是我们的歌!”莉莉率先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激动得脸颊通红,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听起来像Two Way Mirror。”

“就是Two Way Mirror!”西里斯说。他也很激动,桌子下,我看见他的手和詹姆的紧紧握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詹姆压低声音,他的表情半是难以置信半是狂喜,“这是我第一次在电台里听到自己的嗓音,自己的音乐……老天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们要出名了。”西里斯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后来证明他没说错。

我们赶到演出的场子时,已经接近八点半,里面挤满了年轻人。在我们前面上场的也是一支年轻的乐队,主唱和我们差不多大,唱的是当时较为流行的盯鞋摇滚乐。我们都对这种风格不太感冒,就坐在吧台边上喝酒。于是,等我们最终上场的时候,每个人都醉醺醺的。那个场子的音响有点问题,台下的观众看上去也意兴阑珊,没人理会詹姆的互动,于是我们草草地唱了三首新歌就下场了。不得不说,每个人都有点失望,这毕竟是掠夺者新专辑发行后的第一场商演,詹姆曾经不止一次发誓,我们不搞所谓的摇滚明星做派,糊弄任何一次演出,但今晚的演出效果显然让他闷闷不乐。

这时,科尔——比我们早上场的那支乐队的主唱也到了后门。他抽着烟,注视着我们将放大器和音响搬上车,然后开口,“你们的乐队巡演经纪人在哪?你们不该自己干这活。”

“我们没有那个。”西里斯说。

“但——”他看上去有些困惑,“每支乐队都有巡演经纪,他得找人给你们搬器材,调音,订酒店,还有安排骨肉皮——”

“你说什么?”莉莉直起身,她刚刚正在搬自己的贝斯,所以科尔没看见她。

“就是追着乐队跑的那些女孩们,你知道,告诉她们该去哪间房。”科尔误解了她,继续解释。

“我知道那个词的意思。”莉莉说,“但我们不搞那套,也不用那个词形容乐迷。”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像Clash一样的朋克乐队吗?别逗了,行里都这么叫,甜心。”科尔开玩笑地说。

“请不要叫我甜心。”莉莉冷冷地说。

“怎么了,亲爱的,不会因为跟主唱睡过获得了上台的机会,你就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摇滚明星了吧?”

在我和西里斯来得及开口之前,詹姆已经丢下了手里的箱子,冲了过去。“混蛋!”他一把揪住科尔的衣领,两个人滚到地上,撞翻了一边的垃圾桶。

“你他妈的有什么毛病?”科尔气喘吁吁地躲避着詹姆的拳头。他的乐队成员正在不远处撒尿,听到这边的动静都冲了过来。西里斯一把推搡开他们,没过多久,我们两支乐队就打得不可开交,地上布满了玻璃渣和呕吐物。不知过了多久,酒吧老板带着几个看上去像光头党的壮汉费了好大劲才把两堆人分开,詹姆和科尔还在骂骂咧咧地冲对方吐唾沫。

“我很抱歉,”西里斯的额角在流血,对方鼓手刚刚差点用碎掉的酒瓶捅进他的左眼,“莉莉,我很抱歉。”

“闭嘴。”她轻声说,从我们的行李里翻出干净的T恤,将它扯成几块,替西里斯清理伤口。

我的指关节全都划破了,火辣辣地疼,而詹姆倚在我们的面包车上,脸颊也挂着彩,眼镜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突然觉得很荒谬,又有点想笑,这是我们的第一场商演,可它竟然以烂透了的音响和一场酒馆斗殴收场——我的第一次酒馆斗殴。

“我不会再让他们对你说这种话,莉,”詹姆说,没了眼镜,他等于半个瞎子,所以他正冲着我而不是莉莉说话,“那群混球,他们凭什么认为——”

“我不会让他们再对我说这种话。”莉莉加重语气,又走到我身边,她把我的手举到眼前,试图擦干净我指关节的血,我的心砰砰跳得飞快。“而且,他们也搞错了——”

“大错特错。”西里斯说。“如果真的有人靠睡了主唱才能当上摇滚明星的话,那也是我。”

我和莉莉同时看向他,他却看向詹姆,“你说呢?”

“总是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吗,西里斯?”詹姆现在又冲着另外一个他认为是西里斯的方向说话了,“不过,我想是该告诉他们了。”

“你们要说什么?”我早有预感 ,但还是想听他们亲口说出来。

“我和詹姆搞在一起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戏剧学校那时就开始了。”詹姆补充。

“噢……西里斯。”所有人沉默了半响,莉莉幽幽地开口,“我还以为今晚是我向你们出柜的好时机呢。”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这支乐队里的最大的傻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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