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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带之肺的一叶

【HP】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六)

我们用九天时间写完了整张专辑,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一旦你开了头,一切似乎就水到渠成,仿佛之前的那点障碍不过是上帝的试炼。收到我们小样的时候,米勒娃麦格显然持着怀疑的态度。她见过不少天赋异禀的乐手,但我们的创作速度,对她而言还是头一遭。

“这可不是个玩笑,”她说,“你们的音乐面对的不再是小酒馆里的地痞和醉汉,又或者艺术学校的嬉皮,而是那些该死的刻薄得能让你后悔出生的乐评家,糟糕的是,他们虽然大多都是一些彻头彻尾的混球,却有着极高的音乐素养和影响力,如果你们搞砸了——”她透过方形眼镜严肃地扫射了我们四个人一眼,“——就意味着彻底完蛋。”

“我们不会搞砸的,米勒娃,”詹姆说,“我保证。”

“没错,”西里斯说,“相信我,这张专辑会让史密斯乐队听起来像一堆穿高领毛衣的无病呻吟的青少年。”

麦格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西里斯,通常来说,主唱才是一支乐队里最目中无人的混蛋,但很显然,你跟詹姆都具有这个品质。”

“他们只是有点过度兴奋,”我解释道,“几天没有睡好——”

“不,这很好,”麦格挥挥手,打断了我,“永远保持这种态度,”她透过方形镜片审视我们四人,“他们会爱死你们的。”

詹姆很吃惊:“你是说……”

“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当混蛋?”西里斯接话。

“差不多,”麦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但必须是才华横溢的混蛋,”她又说,“如果人们只是想看小丑表演,他们大可以去马戏团。我不是在鼓励你们表现得更加傲慢,但是别为了迎合市场而磨掉棱角,”她扬了扬手中的小样,“那样永远成不了摇滚巨星。”

她的这番话对我们四个人产生了很深的影响,掠夺者的风格之所以在乐坛上独树一帜,很大程度上要感谢米勒娃麦格的引导。在掠夺者成名前后的几年里,麦格的角色不仅仅是我们的制作人,更像是一位长辈,而她跟詹姆最为亲近,后来他的死讯对麦格造成的伤害不亚于失去一位真正的亲人。这都是后话。

麦格把小样带回公司不久后,就派人捎话让我们尽快给曲子填词,准备正式录音。所有人都高兴坏了,决心大肆庆祝一番。彼时我们都搬到了伦敦,莉莉与她的朋友玛琳住在诺丁山,我住在雷丁,而詹姆跟西里斯在东伦敦租了间公寓,于是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乐队成员的常驻地点。那房子离铁路很近,噪声非常大,所以价格相当便宜。但詹姆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正是因为能听到火车驶过的声音,他才选了这个地方。我喜欢火车和汽笛声,他说,它们很浪漫。起居室的窗户正对着铁轨,詹姆和西里斯热衷于站在那儿冲路过的火车招手,除了孩子,几乎没有乘客会回应这两个傻瓜。莉莉戏称他们的公寓为“列车员休息室”。

我们在“列车员休息室”里吃了顿庆祝晚餐,大部分菜都出自于詹姆之手——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子。西里斯掏出一瓶红酒,声称这是他离家出走时从他父亲的酒窖偷的价值不菲的珍酿。他主动给詹姆斟上一杯,后者尝了一口就全吐到了餐厅里那张脏兮兮的波斯挂毯上,西里斯和莉莉笑得东倒西歪,詹姆才意识到那是柏油水。

我们胡闹了整个晚上,直到楼下的南斯拉夫人过来敲门威胁要报警为止。

三天后,我们在东伦敦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吃着炸鳕鱼,詹姆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两张脏兮兮的餐巾纸,丢到桌上。

“不好意思,”莉莉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在吃晚饭呢。”

“詹姆,”我说,“这是什么?”

“读一读它,”詹姆往后一靠,双手交叠在脑后,“这是给新专辑写的词。”

“你已经写好了?”我说。

“莱姆斯,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西里斯慢条斯理地说,他头也没抬,正在跟沙拉里的腌黄瓜作斗争。

“别理西里斯,”詹姆说,“他只是在练习自己的摇滚巨星态度。”

“你读过了?”莉莉问西里斯。

“是的,很不幸,我是它们的第一位读者,并且读了两遍——不包括今天早上詹姆对着路过的火车朗诵的那一遍。”

到那时,我还在庆幸掠夺者的创作过程相对顺利,直到我读了那两张餐巾纸。没错,我们有了调子,很棒的调子,但是詹姆写出来的词,上帝啊,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脑袋里竟然能装下这么多肉麻俗气的字眼。

“我们绝不能用这个,”我说,“否则那些中学生会在他们的蹩脚情书里没完没了地引用掠夺者的歌词。”

莉莉看上去很困惑,她反复研读了那些歌词,然后说:“詹姆,这真的是你写的?”

“如假包换,”西里斯抢着说,“我们的伟大诗人两天晚上没合眼呢。”

“干什么,”詹姆说,“你们都看懂了吗?”他有些恼火大家对歌词的反应,将餐巾纸从莉莉的手里夺了回来,自己又读了一遍。“至少它们都很押韵!”他最后嘟囔。

“但你也不能为了押韵写出‘爱的手套’这种玩意儿呀。”莉莉说。

“还有‘夏天’跟‘橡皮’。”我说。

“哦,关于这个,在詹姆冥思苦想的时候,我恳求他读一读Sonnet 18,”西里斯坏笑,“但是他说,‘不,我不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作’。”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笑出声。詹姆眨眨眼睛,最终决定投降,但他的骄傲并没有因此受损,因为我们常常这样批评彼此,我的和声跑调,莉莉喜欢抢拍,西里斯过于注重他的表演姿势等等。

我们那天在小店里讨论了很久,做出决定,詹姆不能插手歌词创作,我们其他三人则各写一些词,到时一同交给唱片公司,由麦格做选择。

最终,唱片公司选了大部分西里斯的词,他的文字很美,带有强烈的叙事风格,哪怕没有曲子也会是非常出色的诗歌。然后,出于未知的原因,公司决定保留一段詹姆的原创歌词,自此,在那张专辑问世的十几年里,我总能在各种粗制滥造的言情电影或表白卡片上看到“爱的手套”和“夏天与橡皮”这种字眼。


***


掠夺者的专辑发布会定在1989年10月6日,柯彻斯特的一间铁路博物馆,乐队将在这里举行首场正式演出。选择这个地点没别的意思——柯彻斯特是詹姆的家乡,而我们都喜欢火车。我们在3日就从伦敦搭乘火车回到了詹姆的家乡。自从签约后,乐队的常驻地就变成了伦敦,我辞掉了药剂师的工作,詹姆和西里斯的在柯彻斯特的公寓也早已转租出去,这使我们落入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尴尬境地。

最终,詹姆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豪迈地挥挥手,“我们回家吧。”

“我以为你被家里人扫地出门了?”我怀疑地皱眉。

“呃,不是那个词,实际上更糟……”詹姆做了个鬼脸。

“他是被波特太太用水泼出门的。”西里斯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他们真的有那么糟糕吗?”莉莉说。

“不不,我亲爱的,你误会了,尤菲米娅和佛利蒙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酷的艺术家,你会喜欢他们的。”

“但是……”

“哦,谁能忍受这个大脑袋呢。”西里斯亲昵地捏了捏詹姆的脸。

“除了你。”我说。

“除了我,”西里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我的确非常想念尤菲米娅的蔓越莓馅饼。”

“别想什么馅饼了,”詹姆说,“我很怀疑老妈会不会在我们的晚餐里放洗涤剂。”

“你给他们打电话了吗?”莉莉问。

“没有,”詹姆说,“我想这样更好,也许他们看到我们会很惊喜,就忘了我跟西里斯的内裤还在学校的旗杆上飘着这回事儿。”

实际上,尤菲米娅和佛利蒙的记性相当好。当我们出现在波特家的院子里时,尤菲米娅先是愤怒地对着詹姆嚷嚷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没好气地让詹姆到一边去,别踩到她那些可怜的波斯菊。接着她温柔地亲吻了西里斯,最后热情地拥抱了我和莉莉。佛利蒙佯装生气地用报纸敲了詹姆和西里斯的脑袋两下了事,然后微笑着转向我们:“欢迎,莱姆斯,莉莉,很高兴认识你们。”

西里斯是对的,佛利蒙和尤菲米娅的确是我见过最酷的艺术家。一走进前厅,我就注意到漆成暗红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马格利特的画作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摄影作品,柜子上塞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工艺品、冷门的爵士和福音唱片、一大摞用我完全没见过的文字著作的旧书和词典,地上和墙上都铺挂着他们在摩洛哥旅行时淘来的羊毛毯。波特家的房子里没有电视,事实上,最现代的东西也许就是角落里的那台电话了。

我才明白,詹姆并不是偶然出落为一个如此杰出、反叛的年轻人,成长在这样的环境,受着尤菲米娅和佛利蒙的熏陶,他注定与众不同。

西里斯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轻车熟路,他极力赞美了尤菲米娅正在完成的一幅画作(她是一位现代画家,很显然),与佛利蒙一同挖苦了最近文学界几部炙手可热的作品(他是一名剧作家),最后,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发出感慨:“回家真好!”

莉莉也很讨尤菲米娅和佛利蒙的喜欢,我是说,谁能不喜欢莉莉伊万斯呢?虽然是第一次见面 ,但很快她就抛掉了拘谨,跟尤菲米娅热烈地讨论起了我们的近况,包括詹姆的蹩脚歌词创作,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詹姆坐在地毯上,像个五岁的孩子,把头枕在尤菲米娅的腿上,任由他的母亲轻轻地梳理着那头乱发。他侧耳听着我们的交谈,脸上露出微笑。

晚些时候,无视了尤菲米娅的坚持,西里斯待在厨房里与她一同准备晚餐,我与其他人则在花园里帮助佛利蒙除杂草。

“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很高兴你们找到热爱的东西。”佛利蒙和蔼地说,詹姆那头乱糟糟的黑发显然继承于他,他们长得非常相似,我不禁思考起詹姆中年秃顶的可能性。

“詹姆总是对所有事情都充满信心,西里斯也是,”他说,“但是原谅我,作为父母总是会担心,”他朝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点头表示理解。我的父母也对掠夺者是否能够成功持着怀疑态度,但那时我很肯定,比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肯定,我们会做出点什么。

“你觉得你们能走多远呢?”佛利蒙在那个阴沉的秋日下午问我。

“我不知道,先生,”我坦白说,“但我跟他们的信心一样坚定。”

佛利蒙停了一会,他当时七十四岁,他和尤菲米娅五十岁以后才有了詹姆,所以我可以想象他对詹姆的爱。

“我当然不怀疑你们会成名,”他说,“自从你们走进院子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然后他直起身子,用那双跟詹姆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我,“我只是很担心詹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大多数时候詹姆还在照顾我们呢。”这是真的,詹姆是我们之中最擅长照料人的,他对照顾病人和处理伤口都有着出奇的耐心,认识了尤菲米娅和佛利蒙以后,不难猜测他这些技能的来源。

“我说的是你们在成名之后即将面对的一切,”佛利蒙说,“名气、金钱、疯狂的粉丝、无缝不钻的小报记者。詹姆的性格也许——容我说一句,他太快乐了,而未来发生的东西可能会夺走这种快乐。”

我将手搭在佛利蒙的肩膀上,“詹姆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

“是啊,是啊。”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下腰继续除草。

我又说:“我会看着他的,波特先生。”

他忧伤地微笑起来,最后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会的,莱姆斯,我知道。”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次对话,当时的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对一位可怜的老人作出了怎样的承诺,也不知道那个承诺背后的责任。

佛利蒙与尤菲米娅波特死于1994年的一场车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唯一长子詹姆波特在五年后死于朋友的背叛和谋杀,这也许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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